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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1.第四十一章/暗恋是颗苦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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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你这几日……在躲着我?”

    魏缭漫不经心地问出这轻飘飘的话语时, 林渊神色有过一瞬的无措。

    他捏紧了手中的杯盏, 手腕青中泛白。

    “没。就……太忙了。”

    魏缭看着他那满脸紧张耳根涨红的面貌,不由轻笑了声,“你真的不适合撒谎。”

    林渊松开了手,低着头,“那哨子……我还你罢。”

    他从怀中掏出了那枚牛角哨, 顿了顿摊开掌心, 流苏垂落摇动飘曳。

    就像静静躺在掌中的一颗万般琉璃心。载尽人世旧友旧游。

    魏缭吊着嶙峋眉眼依旧是那副尖峭苍白的模样, 嘴唇透明毫无血色。他嘴角挑起一抹笑意,可眼底却一派落霜,积凉得厉害。

    “你不喜欢?”

    林渊想着其中复杂纠葛, 嘴唇似灌了热铅粘丝合缝, 难以启齿。

    他摇了摇头, “这东西太贵重,我一个平头小百姓的, 收不了。”

    魏缭默然着, 半晌伸出用袖子遮掩瘦削如刀刻的手,从他掌心里慢慢收回了那枚哨子。紧攥至青筋暴起。

    “是不是……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他陈述着, 没有抬头问林渊,仿佛心里已有了预料和判断。毋容置疑。

    林渊转眼打着哈哈, “哪有,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才对。那会回咸阳还是你的人一路护送过来的, 马不停蹄的真是麻烦那些大哥了。”

    魏缭想起那日赵高入宫城向嬴政复命时与他擦肩而过的冰凉眼神, 就像是察觉到了心中隐秘倒刺噬人的敌意。

    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

    他看着林渊, 笑得有些恍惚。像模糊在杯酒中的破碎波光。

    他的身份注定了与俗世之人不得相交过深,一旦陷入便是背天改命万劫不复。

    可这家伙,有些不太一样。

    并不是山崩地坼的惊心动魄,只是细水长流时不自觉的含笑凝眸。

    有时执杯对月娓娓谈来,就好像,他们早已相识了千百年。所有默契早已熟识于心,只消一对眼便能望见经久风雪穿山拥海而来。

    因着太过无波无澜,他一直都没注意也没管控那心绪的蔓延滋长。只当是淡然如水君子之交。

    可如今……

    他望着一桌之隔仿若天涯相堑的林渊,缓缓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。

    这辈子从不曾走向任何人,如今反而原地踏步乱了分寸。

    却终究迟了一步。

    林渊送魏缭下楼时,恰听到楼下客人在谈秦赵战事,说什么李牧、司马尚私下与秦人勾结,接受了秦国千金之贿赂,想要谋反,引得赵王迁大怒,下令斩杀李牧、司马尚二人,以平众口之言。如今赵国早已乱得翻了天,秦军怕是指日就可攻下邯郸灭了赵国扬旗凯旋。

    林渊眨了眨眼,心头翻过疑浪,他隐隐记得嬴政开始一一灭六国是在上了年纪以后。如今的那人不过二十五六岁,怎么这么快就要灭赵国了?

    他转头向着一路默然无话的魏缭,两眼睁大,“他们说得可是真的?赵国就快被灭了?”

    魏缭沉着脸摇了摇头,“半真半假。”

    之前顿弱来报说已派人打通各种关节,赵国三贵,太后、郭开、韩仓,都被一一贿赂。赵迁早就对李牧心有不满,加上几人煽风点火早已心种怀疑,如今不过一铲子将所有虚假掩饰的土壤该掀开露出满目疮痍的残破“真相”而已。

    林渊正待说什么,恰在这时刚练功结束的阎乐踏进了百味楼,看见他时眸光一亮,快步上楼走到了他面前。

    “渊哥哥。赵大哥。叫你回去!”

    林渊一怔。

    赵高要论起来,就是嬴政的私人秘书,什么事都得干。这几日更是为了战事忙得不见踪影,怎么今儿回来得这么早?

    他收回疑虑点点头道了声好,随即送魏缭先出了门,天光疲惫的暮色下,那人眸中流转着些许探不清的神采。

    “你和赵高在一处?”

    他这话可谓隐喻万千。不知指的是哪一方面。

    林渊不想道破也不想欺瞒,含糊地点点头,“算是吧。”

    之前他还当赵高那些话是多想了,可今日再见魏缭,仔细留意着细节的他终也发现了一些不对劲。叫他无所适从,从僵硬里缓不过劲。更无法直视,只要一直视就仿佛心头一切伪装都被揭穿戳破,赤/裸裸的毫无保留。跳得厉害。

    魏缭似想说什么,可念及二人关系,话语在唇齿间辗转滑过,落得一片空茫茫。

    他神色缄默,无声地抬手抚过林渊长发。

    其实,他遇见这人,也不比赵高晚。

    他顿了顿,离别的词句在呼出的白气中氤氲得迷离,听不太清晰。

    就仿佛彼此眼眸中恍惚的神色,望进了一大泊湖湾冬眠的簌白,从此冻结,驻成永恒。

    他说,“你……保重。”

    有一件事,他没对林渊道出口。深埋在心口。

    他曾问过天书,林渊究竟是他的什么之人。

    血字款款,落笔的回答将灰暗世界刺得明亮——

    天命之人。

    天命之人。

    他也曾心喜。

    可今时想来,这怕是他的天命。

    而不是那人的。

    魏缭转身而去,衣摆带风,没再留恋。

    他自有使命在身,抓不住的便抓不住。

    没必要强求。

    只要那人安好便行。

    可魏缭没料到,老天爷许是看他这辈子有的太多,连这点幸头都不留给他。

    再一次见面时,早是物是人非。

    林渊跟着阎乐荡悠过小街,回到赵府时打了个无声的哈欠。

    这几月冬骑白马,一切如驹之过隙,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感知便已过去。

    眨眼间,他和赵高闹别扭也有一两个月了。

    那家伙要是不理他倒还好,却偏偏冷淡只余又时常派梅娘往他房里送汤羹,什么梅花羹,什么桃花汤,总是冷不防地关心,叫他生着闷气,却也发作不了。心口又涩又甜,不知该说什么才好。

    他心头翻涌过万千,回了屋后正待换衣,抬眼一望却是彻底愣在原地。无法动弹。

    赵高不知何时已摆了一桌子菜,坐在案旁专等着他。

    他慢腾腾地走过去,磨蹭着入座,却被赵高一手拉下,掌心温暖而又干燥。

    “你、你怎么今儿这么早回来?”

    林渊终是没忍住地开了口,余光瞄着一桌子的菜,没了那些精致雕花,看着不像是梅娘做的。

    各种黄的棕的颜色,瞧着反而像是黑暗料理。

    只有一碗小米粥还算看得过去。

    两人已然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。

    赵高主动给他盛了一碟菜,出口简洁,“请示告假。”

    林渊有些懵,提着勺子的手一顿,嘴边还有少许粥粒,“啊?吿什么假?”

    赵高不着意地抬手抚去他嘴角米粒,指腹带茧。

    “你忘了,今日是你生辰?”

    林渊先是一愣,随即恍然大悟一点头,转眼看着阎乐,“瞧我忘了,你小子怎么路上也不告诉我!”

    “赵大哥。不让说。”

    赵高拦住了林渊,“我就知道你这记性不会记得。”

    当初林渊偶然间与他谈起过自己生辰,他便暗暗记在了心。从赵国回来后,两人相处时间越来越少,再这样下去怕是大事不妙,恰逢今日逢诞辰,便向嬴政告了假回府好好聚一趟。

    林渊哼哼唧唧的,瞧着也不知是开心还是埋怨。微睨眼。

    “这些菜,都是你做的?”

    赵高一顿,不自然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手艺不精。”

    儿时为了替陆氏分忧,他学过一些,一个人站在石头上对着整块灶台,就像一个将军对着驰马的天下。

    只是这几年有了梅娘,也早已许久未做菜,生疏了不少。

    林渊挑了挑眉,“放心,我这个大师不会笑话你的。”

    这也算是互相下台阶,勉强缓和关系了。

    他说罢,抬腕舀了一勺黑乎乎的葱花蛋羹,皱着眉头硬着头皮喝了下去。

    想着再不精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。

    半晌后。

    赵府屋檐被一声绝望哀嚎震动得翻了两翻。

    “谋杀亲夫啊……赵高我/操/你大爷!!!”

    此时。赵国暮夜。

    赵迁和赵嘉正冷脸对峙着,一派漠然。

    “你打算怎样?”

    “赵迁,你当真疯了不成?”

    赵嘉脸上再无笑意,如暗提铡刀的刽子手,声音阴冷。

    “疯?呵呵呵……”赵迁抖动面庞冷笑着,“王兄啊王兄,我不过要除去反叛之人?你说我发疯?是了,李牧曾说过王兄比我更适合当一代王者,这么说来,王兄也是站在叛军这边的?”

    “李牧绝不是这般之人!”

    赵嘉一个拂袖,差点拂到架上花瓶,震得赵迁心头惊慌乱跳,却强压了下去,面上仍旧一副沉稳不屑的神色。

    “王兄莫不是信李牧更信得过我这个赵王?”

    赵嘉盯着他,如同虎狼鹰隼,双目锐利,带着寒光。

    “你别转开话题。”

    赵迁笑得眯起了眼,却不知道为何目光中淌着些许水意。

    “是了,你从不信我。”

    他压回眼底红意,笑意凉薄。

    他做什么都是胡闹,他做什么都是不够格。

    因为在那人眼中,他从来只是个不讨喜的弟弟。

    什么都比不上。

    当年。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“王兄,李牧之事已成定局,他意欲谋反证据确凿,我若不除去他天理不容!你要再为他求半分情,我便只能将你也打入叛军名单,一并抓捕。”

    赵迁转过身,没让赵嘉看到他脸上神色。

    赵嘉盯着他这个早已不服管教的王弟,连道了三声好,最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,甩袖而去。

    “你要亡国,别让我赵氏担这罪名!从此以后,你我不再是兄弟。”

    庭阶上枯叶飘飘,压着霜枝花蕊,清香暗冷。

    小香猪不知从哪个角落跑了出来,在赵迁腿旁哼哼叫着,不停绕着圈,看着远去的赵嘉却没有追上去。

    赵迁抬头闭着眼,没让泪色落下。

    他感受到有一阵拉力正咬噬着他的裤腿,睁眼低头,正见小香猪睁着两圆眼正看着他,依稀还是幼时模样。

    赵迁蹲下身,难得温柔地抱起了小香猪,神色沉默带着隐隐动摇。

    他抚着小家伙身上的鬣毛,“你是想安慰我?”

    “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?”

    “可要是我什么都不做,李牧当真打进这邯郸来,就什么都晚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做错。”

    “我只是想站在跟他一样的高度上。”

    “我只是想偶尔试着当好一个君王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,他不要你,也不要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。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他每次都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……可我做不到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明那么……”

    赵迁说到最后一句话,却倏地顿住,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口舌缄默,好像整座飞花宫殿都陪着他一起相拥孤灯深光下的冷峭沉寂。

    我明明那么喜欢他。

    你说他为什么永远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赵迁记得。一直记得。

    小的时候,他也爱跟在赵嘉的身后,一手捏着蜻蜓,两条小短腿在湖堤旁使劲追逐着,叫那人,“王兄!王兄等等窝!”

    在他眼中,赵嘉永远温和文雅,永远睿智明/慧,永远是个当之无愧的好太子,好王兄。

    在他还未长大成人前,赵嘉待他大概也是亲近的。

    每每会抱起他,抽出百忙之中的时间陪他玩闹。捉蝴蝶捉蜻蜓,或是漫无目的的追逐奔跑。

    从来就无所谓什么乐趣,只是有着那人陪伴。一切就成了光。

    父王看他俩兄弟情深,还赠了只小香猪,叫他俩好好抚养,日后养大了,就给他们重赏。

    他俩起名时,生了分歧。他想叫小香猪饭桶,王兄却笑说不如叫他三弟罢。

    他瞪了眼,不行,王兄的阿弟只能有我一个!

    那时,鸟栖枝头,风吹落花,迷煞人眼,一切还都稚嫩得很。

    可一切都在他长大后变了。变得彻底。

    王兄不再亲近他,每每温和神色下都藏着疏远淡漠。叫他觉得心寒却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母后说,只要他好好表现,就能代替王兄当太子。

    他不明白,当太子又能怎样呢?

    记忆中永远妆容妖娆的母亲很久没说话。

    然后抚着他鬓角,直视一字一句告诉他。

    “当了太子,就能当王。当了王,你就能得到一切你想得到的!”

    那时候他还小,还不懂其中曲折弯绕,不懂其中政治纷争,不懂其中权力分割。

    他只弯着头,目光中带着单纯的希冀,那王兄也可以是我一个人的了吗?

    母亲的神色似乎很是复杂。

    最后拍了拍他的头,一身长叹。

    你还真的是个傻孩子……

    他从小就是个傻孩子。

    长大了,不再是个孩子,却也是个傻子。

    傻得可怜。

    满心希望当了太子,就能让开始疏远的那人回到他身边。

    可最后,却是不知何时走向了只能靠争吵才能沟通的两厢陌路。

    郭开来赵迁寝殿看着他防止他动摇决定时,看见那人毫无形象地抱着小香猪坐在地上,没哭也没闹,就是觉着没了魂,整副躯壳都是空空的。没什么神采。眉眼暗淡。

    “怎么,公子嘉又惹王上生气了?”

    他抱起那人到了榻上,“地上冷,别多坐。”

    赵迁一动不动的,任由他抬手动作。难得地乖顺。

    待到了香暖榻上时,顺着膝上小香猪的棕毛,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,“我是不是挺可厌的?”

    他抬起眼来,双眸空洞,精致的面孔上一派死寂淡漠,却直直盯着郭开想要一个回答。

    郭开心里一顿,不知这家伙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只是心底明明怀恨得很,喉中一个“是”却怎么也滚不出来。

    “他怎么说,你不必在意。”

    郭开难得收敛了嬉笑神色,拍了拍赵迁柔软头顶,压过那人后脑靠在自己肩上。

    “你再怎么可厌,都是我教的。要被厌……我与你一起。”

    一个奸臣一个昏君,倒也是绝配。

    赵迁没什么情绪地轻笑了声,推开了他,“我可不要与你这个男人在一块。”

    “那再送你几个美姬?”

    “没意思,都没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对女人也没兴趣了?改性了?”

    “郭开……”

    “恩。”

    “求而不得是什么感觉?”

    郭开一愣。

    “拥有不了……或者能拥有,却也如指间沙……什么都留不住吧。”

    他说完,却是自己先沉默了,不知想到了什么。

    半晌用似笑非笑掩盖纷涌思绪抬起了头。

    “哎,你不会是对我感兴趣吧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滚!”

    那是秦军攻进邯郸的三个月前。

    殿里香雾熏熏,融着火炉暖光。

    谁好不容易被逗乐了,红扑扑的脸蛋上带着笑。

    只惜,时无重至,华不再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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