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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8.渔翁得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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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</strong>对面的人没有回答,他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番, 然后终于张了张嘴,吐露出来的声音格外沙哑: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他想说“我不会害你的”,他想说“我没有把追兵引来”,他想说“我只是想在你身边看看你”……然而所有的话在触及到穆崇玉的眼神时,都全部梗在喉咙,沉如千钧, 叫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穆崇玉那双黝黑无比的眼眸里, 清晰地印刻着对他,对薛景泓的仇恨。

    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晖无情敛去,料峭的春寒随风泛起,河水波涛翻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。

    穆崇玉从腰间抽出佩剑,用剑尖缓缓指向薛景泓的脸,不带一丝感情地道:“你若是不肯说, 我只有亲自挑开你的面具, 一辨真相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剑尖一寸一寸地贴近薛景泓的面具,手腕却在微不可见的颤栗。心底的预感却愈发强烈地叫嚣起来。

    这个人一定是他, 一定是!

    虽然他几乎从未露出过破绽, 也从未显示过他的真容, 可这段时间以来,这个人在自己身边的种种痕迹,种种若有似无的熟悉都在此刻,犹如这天际黑白交缠的云霞,越发明朗起来。

    穆崇玉恍然忆起昨日夜间,从穆宅仓皇逃出之时,他听到的那道熟悉的声音,恍然忆起对方曾经问了自己什么——“你当年到底是如何从北渝皇宫之中逃出来的”。除了那个人以外,还有谁会对这件事格外关心呢?

    穆崇玉深吸一口气,那本来轻盈柔韧的佩剑仿若突然之间,变得无比沉重,让他的手腕晃了又晃,才终于触到了那面具的边缘。

    “弘卿……得罪了。”他微微敛下双目,声音轻得微不可闻。

    “刺啦”一声,剑光闪过,只见那面具陡然被劈成两半,摇摇欲坠地掉下,滚落在泥土里。

    面具下面露出了一张十分怪异的面孔。那上面疤痕纵横,虽则可怕,却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——有褶皱从那人的耳根、鼻梁处浮起。这分明又是一张面具。

    薛景泓苦笑一声。自昨晚从穆宅逃出,时间仓促,他未能来得及整饬脸上的假皮面具,导致漏洞频出。眼下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,他根本无从遮掩。

    既无从遮掩,那他便认了吧!

    薛景泓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穆崇玉,嘴角竟浮现出一丝放松的笑容来。他缓缓道:“没错。崇玉,是我。”

    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耳后,稍一用力,便见有一张假皮从他的脸上被渐渐撕开,然后终于露出了真容。

    那是一张俊朗的脸庞,高鼻深眼,有着塞外人的深刻特征,脸上也十分光洁,除了下巴上淡淡的胡茬外,并没有一丝疤痕。可这却正是穆崇玉最熟悉,也最不想看到的一张脸。

    穆崇玉只觉气血上涌,往事种种如潮水一般涌来,铺天盖地。他忍不住踉跄着倒退了一步,手中的剑却是颤巍巍地,猛然架上了薛景泓的脖颈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为什么?!”他对薛景泓的痛恨已几近成为本能,下意识地便要对他刀剑相向。可此刻,这个人的真容终于呈现在自己面前时,竟有一种深沉的、无所适从的茫然从心底泛起,险些淹没了他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,是你……”穆崇玉又喃喃问道。

    当年兵破金陵的仇恨,当年他施-暴-政-凌-虐南燕百姓的仇恨,当年他欺骗自己的仇恨,和这两个月以来对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,自己在病中时的嘘寒问暖来回交替,竟叫他无法看透,究竟哪个是真,哪个是假。

    甚至在昨日,这个人还以身犯险,甘愿舍命替自己做了诱饵,孤身一人闯出了重重护卫的穆宅。

    可这究竟是为何?!他费这么大力气难道就是为了再次迷惑自己,好叫自己重新归降于他?!

    穆崇玉想不通,也不愿去想了,他紧紧抓着手中的剑柄,仿佛这样,才不至于在这滔天的矛盾中丧失最后一丝力气。

    薛景泓心内一酸。这两句分外零碎的话,乍一听无头无尾,可听在他的耳里,却再明白不过,明白到他竟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悔意,止不住地从胸腔里蔓延开来。

    他不该这么欺瞒崇玉的。从前他便骗过他一次——即使非他所愿,可如今,他再一次欺瞒了他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他看着穆崇玉的眼神就觉得不忍。他禁不住上前一步,抬手握住了穆崇玉颤抖的剑尖。

    百般话堵在心口,千思万虑,最终他却只能说:“崇玉,你相信我,我并没有叫北渝的追兵来逼你。我跟在你的身边,只是想……向你道歉而已。”

    他看着穆崇玉目露嘲讽,心下更慌,又上前了一步。

    佩剑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割伤了他的手心,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冰冷的剑尖淌下来。可薛景泓却仿佛丝毫未觉,他深深地望着穆崇玉,逐字逐句地道:“当年之事,是我错了。江东大旱饿殍千里,可我却受人蒙蔽,毫不知情,终于酿成深重苦果。你放心,从今往后,我大渝一朝再不会出现此类事情。北渝南燕,天下百姓,自此便是一家。”

    “而我,你愿意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。就是这条命……”薛景泓说到这里,只觉得胸腔里堵得难受,他长长吸了一口气,柔柔说道:“你也可以拿去。死在你的手上,我并无半分怨言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,脚步竟更往前进了几分,手心里的伤口也愈加深重,血液已要顺着那长长的剑刃流淌到穆崇玉的手上。

    只怕这剑若要稍稍一动,薛景泓的整个手掌就会被齐齐斩断!

    穆崇玉的身体绷得僵直,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薛景泓的动作。一时竟不能言语。

    然而此时,在一旁观察许久的穆渊却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来。

    这个叫弘璟的,绝不会仅仅是北渝皇宫中人这么简单。此人很明显还与崇玉有更深的渊源。

    他的语气恍惚就是……穆渊的视线在穆崇玉那张神情纠结仇恨的脸上停留少许,心下一动,猛地眯起了双眸,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薛景泓,嘴角浮现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容。他悄然后退了两步,掉马便回头往自己的兵阵中去。

    然后猛一扬手,朝自己身后的侍卫和北渝的追兵道:“放箭。”

    他面无表情地道:“你们有北渝人叛国通敌,企图帮助这伙南燕俘虏逃跑,此时若再手下留情,抓不住这贼人和南燕逃俘,想来你们回去定难以向大渝朝廷交代。”

    这伙追兵正是北渝朝廷宰辅,杨廷筠私自调遣的。北渝朝廷中自丞相杨廷筠以下,对南燕人是什么态度,穆渊心知肚明。

    北渝皇帝近大半年以来,都未曾派兵追杀穆崇玉一伙,此前黑云山一战,更有传闻说皇帝亲传谕旨,要放了这一伙南燕乱民组成的草寇莽匪。其政令倾向大改,不禁令朝廷上下的倒燕派心怀不满。

    心中有不满,权力又未曾受到严格的限制,便给了人趁机下手的机会。

    杨廷筠虽不会对皇权有什么威胁,可此人对南燕逃俘却是一向秉持着“赶尽杀绝”的原则,认为对于“屡教不改”的南燕人,唯有暴-政一条方能制住。为此,他不惜擅自调动兵力。

    可现在,恐怕这位北渝的宰相做梦也想不到,他们的“圣上”此刻正在仇敌的阵营中,而且将借由他自己之手,命丧于北渝追兵的箭下!

    穆渊唇边的笑意逐渐加深。想不到今日还能有如此收获。

    崇玉,你竟愚蠢到对着敌人心软。你既犹豫不决,便叫我帮你除了这个害得你国破家亡的贼人!

    然后你便乖乖地待在我的身边,好好地做你的养尊处优的少年公子,如此便足够了,再不须理会什么复国报仇之事。多好。

    穆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泛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。他的手轻轻挥下,便有雨点般的箭矢朝着对面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