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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|春风一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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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是在皇上跟前承认了?为了自己能交差,彻底打算坑死她?苍天,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!星河愁肠百结,又不好骂他,憋了半天顺下气儿,很平静也很谨慎地谏言:“您不该欺瞒皇上,皇上误会臣事小,耽误了主子,事儿就大了。臣和主子并没有那层关系,孩子自然也无从谈起。回头皇上天天儿等您的消息,您这头锅不动瓢不响,万一疑心您生不出孩子来,那于您的前程是大大的不利。您不是不知道,简郡王和敏郡王都对您虎视眈眈,难道您愿意把太子的宝座拱手让人吗?”她苦口婆心了半天,压着胸口道,“您听臣一句劝吧,正经娶位太子妃。将来克成了大统,儿子越多江山越稳,对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主子。”

    太子显然很不愿意听她说这个,寒着脸道:“宿大人僭越了,我的私事,还轮不着你来指点。生儿子值什么,夜里就办了,又不耽误工夫。爷们儿家建功立业要紧,那种事不是不办,要办也得人合适。”

    星河眨巴了一下眼睛,无话可说。这位爷毕竟身份尊贵,没他瞧得上的,皇帝老子也急不得。她曾经猜测过,想是他早就窥破了她的身份,有意摆出这种姿态,好离间简平郡王和宿家。可转念一想,太费周章了,真要是这样,他大可把她调出东宫,何必戳在眼窝子里天天做戏。

    叹了口气,她是不该多嘴,他愿意怎么就怎么吧,反正这顶帽子戴了这么多年,接着戴下去也没什么。

    可是太子似乎对她有很大的不满,当然这种不满不是做在脸上的,是从字里行间一丝一缕透出冷来,嘶嘶地冒着凉气儿。

    “宿大人大约不太愿意和我有牵扯,是么?”

    “啊不……”她忙摆手,“能为主子分忧,是臣的福气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这份福气坏了你的名节,你心里怨恨我,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这是何等的明察秋毫,居然被他看出来了!星河虽认同,却毫不犹豫扮出了一脸意外,“臣从来不敢对主子有任何怨言,臣在东宫掌事这么多年,主子懂我,我不是闺阁里的姑娘,不兴忸忸怩怩那套。主子说和我有染,那我就和主子有染。别说顶缸,就是假戏真做,我连眼睛也不眨一下。”

    她这话一出口,太子都愣住了,巨大的惊愕写在他眼底,可不过转瞬,他轻轻哼笑了声,“你想得倒美。”

    和你牵扯不清,弄坏你的名声,可是坚决不下河,就这么既近且远着,那种被人挑在枪头子上的感觉真的很不好。星河低下头,轻蹙了蹙眉,俯首赔笑:“臣顺嘴一说罢了,只是想让主子明白臣的忠心。”

    忠心这种东西,放在嘴上的向来不金贵。太子平静的嗓音如清泉流淌,拖着长腔说:“你放心,将来自然给你指门好婚,不会亏待了你的。”

    星河从没想过靠婚姻去谋取什么,当个管家奶奶也不是她的志向。都说世上最了解你的,应当是你的对手,然而太子似乎不曾注意过她,或者他从来不认为她有资格成为对手吧!

    相谈不欢,恩还是要谢的,星河态度诚恳,仿佛如意郎君近在眼前,腼腆地微笑,“臣确实有了年纪,再过两年就请主子为我物色,不要家财万贯,只要有才有貌,对我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对你好?”他偏头打量她,“这世上敢对你好的人,恐怕不多。”

    这话就说得伤感情了,她在控戎司承办过几起案子,手黑了点,也是为了顺利完成差事。官场上的油子,你和他好言好语,他同你和稀泥,别说她,就是南玉书也是用的那种法子。怎么男人能刑讯逼供,换她就不成?

    袖笼里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,她垂首道:“臣以为过程不重要,重要的是结果。控戎司如果是六扇门那样的衙门,也不能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。”

    她的语气有些倔强,也有些不甘,他习惯了她偶尔的针尖对麦芒,虽然乍听令他不悦,但也不会认真和她计较。

    其实她说的没错,控戎司和六扇门是完全不一样的机构,同样侦办案件,六扇门讲法度,讲人情,是个有血有肉的衙门。控戎司呢,设昭狱,动私刑,甭管是谁,进了那扇大门,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来。

    宿星河终究是个不一样的姑娘,想当年她请旨处理控戎司文书,还真吓了他一跳。年轻的女孩儿,对典狱感兴趣,那份野心真是昭然若揭。他就是想看看,以她的能力到底能干到什么程度。他手底下得力的人多了,女人却是独一份,就算偏疼些,受些优待也很正常。像宫里娘娘们养那些小玩意儿一样,在允许的范围内纵容她,纵得她无法无天,因为他喜欢她狠狠的、不管不顾的样子。

    他起身,慢慢踱到了花梨木卷头案前,从案上拿起一份公文,转手递交给她,“这是你的任状,控戎司设副指挥使,从今天起,京城官邸女眷大小案件都由你掌管。”

    她心头一喜,没想到旨意来得这么快,忙跪下领命,双手高高擎起来,朗声道:“多谢主子栽培,臣一定竭尽全力,绝不辜负主子厚望。”

    朝服翩翩停在她眼前,袍角边缘的海水江崖层叠澎湃,漾得人心头灼灼。太子伸手虚扶了一把,紫貂镶滚的广袖下露出指尖一点,无论何时都是一派清华恒赫的气象。

    “你是控戎司第一任锦衣使,又是出自我东宫,要谨记一言一行关乎我东宫体面。好好当差,为皇上效命,要是徇私枉法败坏了东宫声望,我再疼你,也容不得你,晓得了?”

    他温言絮语,绵里藏针,如果瞧着他平时好性儿,就把他当成容易糊弄的主子,那就大错特错了。

    星河接了任状叩拜下去,又有些疑心他是否发现这差使是左昭仪举荐的,不方便探听,便没有多余的话,不过一句“是”,答得铿锵有力。

    从丽正殿退出来,宫门外已经有衙门司职的太监静候。看见她来,笑意盈盈上前行礼,憋着嗓子说:“给宿大人道喜了,奴才叶近春,打今儿起侍奉大人。大人每日往返东宫和衙门辛苦,太子爷有钧旨,让给大人备小轿,奴才为大人扶轿。”

    她抬眼看过去,一顶蓝呢的四人抬轿子就停在台阶底下,轿围子上燕飞飘拂,比男人的轿子多了几分秀气。可她没有领受,宫里只有贵人主子们才乘轿,她算哪块名牌上的人物,当得起这个!

    她掖着手说:“衙门离东宫不远,我走着去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说不远,宫掖重重,就算自东宫抄近道儿,出了玄德门还要往北走好长一段路,控戎司衙门设在什刹海边的白米斜街上。

    女尚书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,上了夹道漫步过宜秋宫门,叶近春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。

    “宿大人……大人……”他赶上来,拿手比划了一下,“奴才命人把轿子停在玄德门外,这么着不逾矩,也省了您的脚力。您如今不一样了,是控戎司正经的堂官,回头有底下千户、番役听您指派。那个、那个……南大人是指挥使,进进出出一身的排场……”

    星河听后一笑,“怎么?没有排场,南大人还不认我这个锦衣使了?”

    叶近春怔在那里,一时不好回话,她虽有意作难,最后倒也没固执己见,毕竟犯不上和自己的腿过不去。况且近春的话也有道理,在什么样的位置,得使什么样的披挂,太寒酸了没人拿你当回事,人家看的就是那股子威风八面的劲儿。

    小轿颠摇,穿街过巷到了控戎司,那头宫里下口谕,这头衙门就接着了消息。原本有新堂官上任,衙门里办差的该全数出来迎接,可惜星河并没有那个待遇。她到门上时,只有两个小吏站在门墩旁,任是笑得满脸花开,也掩不住那份斜眼窥人的味道。

    她没计较,下了轿子在门前立了会儿。仰头瞧,丈八对开的木门张狂地耸立着,风吹日晒了多年,显出一种苍凉的斑驳,和纵横交错的锃亮的门钉儿形成鲜明的对比。以前常来常往,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,今儿倒是分外亲厚,连那些站班的狠角色们也变得顺眼了。

    指挥使南玉书八成因被女人分了权,心里不痛快,不过不要紧的,反正会越来越不痛快,时候长了,渐渐就习惯了。

    她撩袍进衙门,那些轮值的千户都在堂室里,先头的避而不见,这会儿引发出一系列的尴尬来。真见了面,谁好意思做脸子?便虚张声势地搭讪道贺:“哟,瞧瞧这是谁,咱们新到任的副指挥使不是?”

    星河淡声一笑,“别这么称呼,都是老熟人,这么着见外了。”

    大家虚与委蛇,勉强寒暄,其实以前她就不大好相处,现在加官进爵,更叫那些屈居在下的大老爷们儿如坐针毡。

    星河没太把他们放在眼里,她要应付的只有那位指挥使,便问南大人在哪里。千户们朝档子房抬了抬下巴,她把任状放在书案上,沿着廊庑往西去了。

    档房里堆山积海全是书架子,把窗外日头都遮挡住,只余檐下一排天窗,徐徐往里间送着光亮。

    她到门上,见南玉书正立在一丛光里翻阅文书。身上穿麒麟服,腰上束鸾带,多年的历练,多年的出生入死,把那张面孔雕刻得坚毅而冷峻。他是实打实的武将出身,早前负责侦讯缉捕,后来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,绝不是等闲之辈。不过这人的性格有个致命的缺点,太过性急,容易冲动。星河和他共事五年,那些细微处的不足,早就了然于心了。

    她向他拱了拱手,“南大人,宫里的旨意,大人可接着了?”

    南玉书转过脸来,没什么笑意,还了个礼道:“恭喜宿大人,本朝设立控戎司至今,从没出过女指挥使,大人这是开了先河,实在令人钦佩。”

    话里夹枪带棒,任谁都听得出来。她也不恼,举步进了档子房,缓行到他面前,笑得很是温雅。

    “大人想必对此颇有微辞吧?其实大可不必如此。京里官员云集,出了事儿,衙门里尽是男人,查起诰命们来多有不便。设立锦衣使,不过是填这个缺,照旧给大人打下手,大人千万别误会,绝没有分权的意思。控戎司以督察章京言行为主,到底女人犯事的少之又少,我料朝廷增设这个官职,也是应暇龄公主的急,这里头缘故我不说,大人也明白。”她说笑着,把他手里的文书接过来阖上,重放回了书架上,“南大人,五年前我随太子爷进衙门办差,这么长时候,咱们相处一向融洽,千万别因这点子事儿闹得不愉快。说得透彻些儿,我是个女人,又在东宫主事,等这摊子事儿过去了,还是要回内廷去的。咱们都为太子爷办事,本就应当不分你我,临来前主子特特儿吩咐和南大人交个底,自己人窝里斗起来,叫外头人看笑话。”

    她口才不错,长篇大论讲得颇有道理,南玉书本就是粗人,当下气也消了一半。

    转念想想,她明着是女官,暗中是太子房里人,既然和上头贴着心肝,自己和她过不去,岂不开罪太子?女人嘛,古往今来有几个成得了大事?自己脑子一热拿她当男人对付,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了。

    他有些尴尬,笑道:“宿大人多心了,本来就没有的事儿,何来内斗一说?既然朝廷下了令,你我今后必然通力合作……今早的朝议像是不大顺遂,宫里新颁旨意没有?”

    星河说有,把太子彻查京城官员的意思转述了一遍。

    南玉书枯着眉头斟酌:“京城大小官员百余人,从哪处入手,太子爷可有示下?”

    星河慢慢摇头,“依我拙见,少不得拿几位协理财政的官员试刀,比方户部尚书桂佛海,工部尚书岳相贤。还有那些与刑狱有关的,也当查。我听说刑部尚书房有邻,一桩案子就能收受白银十万两,只不知道是真是假……”说完婉转一笑,“恰好借这个时机,给内阁官员抻一抻筋骨,大人以为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