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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茅门之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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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荀子休息一日后,春申君在他的令尹府摆下酒肴,宴请荀子,卜尹作陪。三人热切交谈。

    春申君很兴奋,他激动地手举酒樽,站起身来,说:“老夫子!近年来我楚国大军接连胜利,士气旺盛。如今,楚国有您到来,让黄歇更加信心倍增。黄歇我要乘胜用兵,联合六国,杀进函谷关,打击秦国的嚣张气焰,与它决一雌雄!”

    卜尹大夫热情附和:“令尹高见!六国合纵,由楚国来做盟主,出师必胜!”

    春申君见荀子一言未发,便问:“老夫子!您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荀子不像春申君那样热血沸腾,他平静地说:“令尹!当年,楚国在怀王的时候,曾经做过关东六国的盟主。国力比现在还要大,还要强。楚国人用鲨鱼和犀牛的皮做成铠甲,像金石一样坚硬;用宛地出产的钢铁长矛,像蝎子的毒刺一样狠毒。士兵的行动敏捷迅猛,来去犹如飘风。然而,垂沙一战,将领身死,庄娇叛乱,楚国四分五裂。令尹你可曾想过,这是为什么?是楚国兵将的士气不高呢,还是楚国的武器不好?”

    春申君很快回答:“那是先祖怀王受张仪的欺骗,私下与秦国交好,背弃了六国合纵的盟约。”

    荀子摇了摇头:“不对吧!我看是因为那时的楚国不用礼义治国。”春申君思考了一下,说:“对。”

    卜尹插说:“当今,我楚王和令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。”

    “是呀!”荀子说,“以荀况之见,胜利令人鼓舞,但有了战功,宁可当作侥幸,切不可骄矜。如今的楚国与秦国相比,人力、物力、财力,还相差很远啊!”

    荀子的话让春申君沸腾的心凉了一半。

    卜尹大夫不服气,问荀子:“老夫子!那么您认为,假如现在联合六国与秦国开战,是吉呢,还是凶呢?”

    荀子肯定地回答:“凶!”

    春申君仔细思忖荀子话语,而后说:“卜尹大夫!荀老夫子讲得对,我们打了胜仗,的确不应当骄傲;联合六国出兵秦国是一件大事,也的确应当慎重。究竟是吉是凶,可行不可行,你是大巫师,请你占上一卜;

    听到春申君的话,荀子关切地问:“令尹相信占卜吗?”

    春申君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卜尹却反问:“老夫子不相信占卜吗?”

    荀子也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卜尹理直气壮地说:“占卜上传天意,下解民情。占卜能消解疑难,预测未来,楚人上至君王,下至百姓,谁个不信?”

    卜尹要按照占卜的程序进行占卜了。侍者端来铜洗,卜尹洗脸洗手,肃穆静心。铜鼎内燃烧起红红的火焰。卜尹取来龟甲,口中念念有词,将龟甲放在铜鼎的火中烧烤。

    一切都寂静了,只有铜鼎内的烈火在熊熊燃烧。

    春申君虔诚地关注着卜尹的一举一动。荀子心中不悦地看着燃烧的火苗。

    卜尹大夫二目微闭,张开双臂,站立在铜鼎前面,专心肃穆,似乎在等待着上天的意旨。突然,他二目圆睁,将龟甲从铜鼎内取出,放入一旁洁净的水中,一股水气升腾而起,他谨慎地取出龟甲,神秘地仔细观看龟甲上的卜兆。

    春申君关心地问:“是吉兆还是凶兆?”

    卜尹严肃地说:“凶!”

    “啊?……”春申君吃惊。

    卜尹大夫赞佩道:“令尹!荀老夫子真乃神人也!神灵要你听荀老夫子的话,不可用兵。”

    春申君看着荀子,心中倍加敬仰,郑重地对荀子说:“好!高!”

    春申君重举酒樽,再次向荀子敬酒。卜尹大夫也说尽赞美之词。宴请结束时天上下起雨来,春申君送荀子坐上轩车,嘱咐车夫小心慢行,待荀子走后才和卜尹一同又回到厅堂。卜尹对春申君表示很大的不满,说荀况自恃学问过人,不相信占卜。

    春申君不解:“你不是说他是神人,神灵要我听他的话吗?”

    “我那是说给他听的。一个不相信占卜的人,神灵能相信他吗?”卜尹认为,春申君联合六国的主张应当再去与大王商议。春申君同意卜尹的意见,立即进宫去见大王。

    卜尹看见门外大雨倾盆,一时难以停止,忽然另有所思,他告诉春申君,应该请荀老夫子也去。

    春申君说:“天下大雨,不要请他了!”

    卜尹坚持:“他是大王的第一国宝,这样的大事不能不请。”

    卜尹大夫离开春申君,没有回府,他冒雨跑到楚王宫茅门守门人的房中。

    守门的廷理见卜尹大夫到来,急忙施礼:“卜尹大夫!这么大的雨,您怎么跑来了?”

    卜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,极其严肃地下令:“廷理!楚国先王有法,任何人不得驱车进入茅门。你守护茅门,身负重任,一定要严格执法。”廷理真诚回禀:“本人一定忠于职守。”

    卜尹再次叮嘱:“记住,对违法者无论何人,绝不得留情!”

    廷理也再次回复:“是!小人记住了!”

    卜尹望着门外大雨,心中暗想:“哼,你这位老夫子,竟敢藐视神灵,今天我要警告你一次!”

    李斯陪荀子冒雨回到住所里,首先为荀子擦干身上的雨水,寻找替换的衣服,而后对荀子说:“老师!我看春申君听您的话,对您很尊重。”

    荀子摇头:“李斯呀!他哪里是听信我的话?他听的是占卜,信的是神灵!”

    陈嚣跑进门来禀告,楚王请老师进宫去。荀子问何事。陈嚣说来

    人说要商讨合纵抗秦的事。老师和令尹不是刚刚说过吗?这么大的雨,老师就别去了。”

    荀子思考了一下,吩咐李斯和陈嚣随他一同进宫。

    陈嚣说:“老师,外面雨下得大着呢!”

    荀子不容置疑,说:“而今楚国打了几个胜仗,君王和令尹就盲目自大,以为可以与秦国较量了,一心想做六国的盟主,去攻打秦国。此策绝不可行。走!”

    李斯要荀子等雨停了再去。荀子则说楚王等我议事,岂可迟慢。便与李斯、陈嚣冒雨上了轩车,向王宫奔去。大雨中,荀子的轩车急速来到楚王王宫的茅门,踏着雨水径直驶进门去。

    突然,听到大喝一声:“站住!车马不许进入茅门!”

    只见廷理在雨中怒目站立,几个守门的武士虎视眈眈地站在廷理身后。

    李斯从车中露出头来说:“天下大雨,大王召见荀老夫子进宫!”廷理厉声警告:“楚国有法,任何人不许驱车进入茅门!”

    陈嚣急忙下车,好声说给廷理:“车上是荀老夫子!”

    “我不管什么夫子,任何人将车驶入茅门都要受到惩罚!”廷理不由分说,挥戈将驾车的辕马刺死。

    陈嚣立时气愤:“你,你为什么杀死我的马?”

    李斯闻声急忙下车问: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陈嚣指着躺倒在雨地上的辕马:“你看!”

    李斯看见辕马奄奄一息地横倒在泥水里,还没有等李斯说话,廷理又举起戈来要砍车辕。李斯与陈嚣一同愤怒,上前挡住廷理:“你干什么?滚开!”

    廷理不顾二人阻拦,一定要砍车辕。

    荀子下车来问,李斯、陈嚣一起说:“老师!廷理他把我们的马砍死了!……”

    廷理乘机带领武士挥戈把车辕砍断。

    陈嚣气愤,高声呼喊:“你!你!你藐视大儒,好大的胆子!”

    荀子看着被砍死的辕马和折断的车辕,紧皱双眉,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。

    雨水从荀子、李斯、陈嚣的头上身上浇下来,三个人浑身被浇得水湿。

    陈嚣指着廷理大声喊叫:“你让我们老师怎么走?”

    “我只管执法,怎么走,我不管。”廷理依旧蛮横。

    “你是恶棍!屠夫!凶手!”陈嚣愤怒了,他上前抓住廷理,“走,与我进宫见你们大王去!”

    陈嚣手拉廷理,荀子、李斯跟在后面,在雨水中奔跑。

    荀子走进王宫,施礼拜见楚王。楚王见荀子浑身湿透,感到惊讶:“啊呀!荀老夫子冒雨前来,快快请起!”

    陈嚣与李斯也进宫来,施礼拜见君上。卜尹大夫故作吃惊:“哎呀!荀老夫子,你们师徒今天都变成落汤鸡了!”

    荀子以自嘲应对:“卜尹大夫!幸亏是下雨,假如是下刀子,我师徒就被剁成肉酱了!”

    陈嚣义愤地禀报:“君上!荀老师进宫的轩车被廷理砍坏,马被廷理砍死,请君上严惩凶犯!”

    “啊?!竟有这样的事?”楚王甚为吃惊。

    陈嚣说:“廷理就在外面,请君上审问。”

    卜尹大夫在一旁暗自冷笑。

    楚王回头对春申君说:“令尹!一定要严惩!”

    廷理应召晋见。春申君严厉地问:“你为何伤了荀老夫子的车马?”廷理振振有词:“禀令尹!先王定下法规,任何人不许驱车进入茅门。小人乃依法行事。”

    春申君回头问陈嚣:“陈先生!你们是驱车进入茅门的吗?”

    陈嚣说:“是。”

    春申君感觉事情不好处理,有些犹豫。

    楚人较之中原列国念祖、爱国、忠君的观念更加强烈。楚国的宗庙和公室都在茅门之内,到宫室和宗庙都要从茅门进入。宗庙是非常神圣

    的地方,任何人不得有丝毫不敬之举,更不容玷辱。在《韩非子^外储说右上》记载着这样一件事:“荆庄王有茅门之法,曰:‘群臣大夫、诸公子入朝,马蹄践霤者,廷理斩其辅,戮其御。’”又说,“楚王急召太子。楚国之法,车不得至于茆门。天雨,廷中有潦,太子遂驱车至于茆门。廷理曰:‘车不得至茆门。非法也。’太子曰:‘王召急,不得须无潦。’遂驱之。廷理举殳而击其马,败其驾。太子入,为王泣曰:‘廷中多潦,驱车至茆门,廷理曰非法也,举受击臣马,败臣驾。王必诛之。’王曰:‘前有老主而不逾,后有储主而不属,矜矣!是真吾守法之臣也。’乃益爵二级,而开后门出太子:‘勿复过!’”

    春申君非常清楚这件往事。而今,荀子和他的弟子重演了当年楚太子的故事,所以,尽管陈嚣反复强调廷理打死老师的马,损坏老师的车,应当治罪。可春申君也只是反复劝解,让他冷静。

    陈嚣依然义愤不已:“老师受到莫大欺侮,让我如何冷静?”

    春申君好言解释:“陈先生!宗庙是敬拜祖先灵位的地方。先王为了尊崇祖先,定下法规,任何人不许驱车进入茅门。今天你们驱车进了茅门,违反了先王法规……”

    陈嚣打断春申君的话:“天下大雨,老师应召急切进宫,遍地都是积水,难道要老师趟着水进宫吗?”

    “是的……”春申君一面点头,一面又说,“不过,陈先生!廷理执法也不为过……”

    陈嚣更加气愤:“令尹!廷理没有过错,难道是我们老师应召进宫有过错吗?”

    春申君无话可答。

    陈嚣继续气愤地说:“你们尊敬死人,还尊重活人吗?我的老师年过半百,冒大雨进宫来和你们大王议事,这是对你们大王的尊重。你们竟然把他乘坐的马砍死,车砍坏,这是对我老师的侮辱!以尊敬死人为由,让活人忍受折磨,这是什么道理?”

    荀子不愿让楚王和春申君过于难看,挥手制止陈嚣。可陈嚣难以抑制,继续说下去:“君上!令尹!荀老师是你们请来的客人,又是应大王之召进宫议事,竟然遭到这样的侮辱,作为荀老师的学生,我无法忍受。老师!他们不尊重您,我们走!”陈嚣拉荀子欲走。

    一时间春申君趟尬,楚王急切,不知道如何处置。

    “请留步!”卜尹大夫站起身来,走向荀子,“荀老夫子!您是大儒,您多年研讨礼义和法规。您说,今日的事情,应当如何处置才合乎正理呢?”

    卜尹狡猾地把难题转给荀子,他不等荀子回复,又说:“您说,先祖是不是应当尊崇?先祖之法是不是应当履行?”

    荀子坦然回答:“卜尹大夫,荀况一向认为,国家应当推崇礼义和法度。礼有三宝,对上祭天,对下祭地,还要尊敬祖先和尊崇君王。”卜尹合掌称赞:“对嘛!这才是正理。”

    荀子继续说:“但是,礼有隆重、节俭和适中之分。祭祀过分铺张,则劳民伤财。礼法如果滥用,则为失度。宗庙与王宫同进一门,不便于行动,也不合礼仪……”

    卜尹打断荀子的话:“荀老夫子!照您说,今天的事情究竟是哪个错了?是廷理错了,还是你们错了?莫非是楚国的先祖错了吗?”

    荀子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卜尹与廷理,李斯与陈嚣相对僵持,双方都不说话,宫殿内一片难以忍受的寂静。

    春申君不愿让这件意外的事情伤害了荀子,也不愿意伤害忠于职守的廷理,他和蔼地走到荀子面前,说道:“荀老夫子!您且息怒。您偌大年纪,应召冒雨来到王宫议事,大王与黄歇感之不尽。可廷理严以执法,又忠心可鉴。大家都为国行事,大家都没有过错。既然如此,应当相互谅解,您说对吗?啊?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楚王也附和说:“令尹说得对!不要争执了,相互谅解吧!”

    “荀老夫子!廷理损坏了您的车马,黄歇再送老夫子一辆新车。荀老夫子受了委屈,黄歇道歉。荀老夫子!黄歇向您赔礼了!”春申君立即拱手郑重地向荀子施礼跪拜。

    荀子急忙搏起:“令尹!不必不必!”

    春申君问:“李先生与陈先生,你们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李斯与陈嚣忍下气来:“好吧!”

    “君上等待商讨联合六国的大事,此事就此了结吧?”春申君对廷理说,“荀老夫子是我们楚国的尊贵客人,大王敕命以上卿相待。你以后要知道尊敬荀老夫子!”

    “是!”廷理真诚地向荀子施礼,“荀老夫子!小人得罪您了!”春申君吩咐:“下去吧!”

    “是!”廷理退下。

    春申君问楚王:“君上!您看这样处置如何?”

    楚王叹了口气:“咳!一件小事,耽误了寡人许多工夫。快说正事!”荀子在楚王宫议论完事情和弟子回到住所已是深夜。陈嚣的心里依然愤愤不平,他对荀子说:“老师!今天的事情太气人了。以弟子看,这不是小事儿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,我们来到楚国,的确应当遵从楚国的规矩。”李斯和陈嚣的看法不同。

    陈嚣不赞成,他说:“楚国把先祖的灵位和君王的宫室修建在一个大门里,还立下法令,这是什么规矩?哪个国家有这样的规矩?”

    “这是楚国人对祖先的尊崇。”李斯为楚国辩解。

    “这样的尊崇也太过分了吧!”陈嚣愤然。

    李斯坚持:“你不懂,这是楚国的民俗。”

    陈嚣讥讽他:“你是楚国人,总是向着楚国说话!”

    李斯不满:“陈嚣,你怎么这样说话?”

    陈嚣愤愤然:“他们这样对待老师,我生气。老师进宫是他们请的,他们把老师的车马打坏,岂不和打老师一样吗?”

    荀子一直面对着窗外思考,许久没有说话。此时他扭转身来对李斯和陈嚣说:“我想离开楚国都城。”

    荀子的话让他们吃惊。陈嚣急问:“老师要走?”

    荀子解释说:“不是离开楚国,而是离开都城,到一个县里去。”李斯问:“老师!为什么要到县里去?”

    荀子说:“我不想再在大王的身边做说客,想去治理一片土地,做一些实际的事情,为天下做一个榜样。”

    李斯心中不解。陈嚣直言劝阻:“老师!您是不是认为,楚国的国君与令尹都过于崇信鬼神和巫术?如果是这样,您可以与他们争辩。”荀子说:“李斯刚才说,信奉鬼神和巫术是楚国的民俗。民俗有美俗和恶俗之分。楚国崇信鬼神和巫术的恶俗,怎是一场争辩就能更改的呢?上至君王,下至百姓,不易呀!你们再看一看那位卜尹大夫,他是大巫师,楚王和春申君做什么事情都要请他占卜。他岂不是凭借天神而凌驾于君王和令尹之上吗?我到一个县里去做县公,可以减少许多干扰,做我想做的事情,这样,也许对楚国的作用会更大一些。”